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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坪的秋天

发布时间:2012年11月26日 作者:李庆早 来源:安徽巢湖农商行

.1.

一叶知秋。

一切都归于平静,热烈的长空,白云飘飘。深邃的枫树林,尽染了旷野,甚至到了泥土下每一粒正在呼唤的种子,都在若人醒目。

水落石出是月亮溪最具深度的景象,静静的水流和不在梭角突出的圆圆的石头,分明让人感到这世界的明净和深刻,古老的渡船却以其无怨无悔的伊呀伊呀地唱响了荷叶洲上周围百十里人们的流行了几辈子的船歌。

枫树坪离荷叶洲几十里路,在落凤坡的上方,越向上走就进入山多的地方,那就是大别山山区了。枫树坪的人习惯在一种习以为常的环境中默默地生活着,不管是平俗还是富足,总是充满着一种祥和的气息。然而正是荷叶洲一带缺少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宛如那月亮溪一样弯弯曲曲地从大别山深处的古森林里流出,而平静得如一泓潭水,使枫树坪的人欲望总是随着这片土地,在一块块垄地里膨胀,直至涨出了这个沉实的季节。

秋日的阳光已出落得风韵十足,清澈的身段在深远的天穹下,独自漫上平阔的地垅。老钱头满情的目光,一路正抚慰着这光裸的土地,秋风掠起他那满头苍白的发鬓,他对着帮他拎着行李的小杨说:“这一路乡村秋色有多美;这满山遍野枫树上的树叶由绿变黄,再过一段时间就变成了红色,那时整个山里就象火在燃烧着。”

“钱主任,咱们有车子送,你非要乘公共汽车,这还要走五.六里的山路。”小杨是一个大学生,分配到银行不久。他叫的钱主任,是汤沟镇上银行主任,人称老钱头。其实老钱头的年纪才五十好几岁,看上去与实际长相是有很大的差别,老钱头刚办了提前退休,他一再向上级请辞,说自己已经身体不行没有能力适应银行主任这个职位,让有知识,年纪轻的人来担负银行重任。

小杨分工在枫树坪、苦竹寨、落凤坡这一片区域,今天送老钱头告老还乡归故地,心里酸酸的。“钱主任,以后咱常到这里工作,好多贷户的情况咱还不全面了解,你要多多教育指导。”

“行!你叫咱啥时咱就啥时候到,还不相信咱这老家伙。”

“钱主任,回来了。”迎面来了一位熟悉的村民,挑着一担山芋,忙对老钱头打着招呼。

“好呀,回家。”

一路上,所遇见的村民们几乎都认识老钱头,老钱头总是以谦虚谨慎诚恳的笑意善对着人们。

山路越来越窄,绕过山嘴边,有一个山垭,垭前有一个土坡,坡上长着一棵几人合抱的古枫树,垭旁下边就是潺潺流淌的月亮溪。月亮溪边有一片桂花林,在枫树和桂花林之间 有一座亭子,那是山里人走到这里歇脚的地方。秋风一阵,就会送来一股朴鼻的花香。

老钱头终于回来了。他认为自己三十多年前从条山道上走出,也走过许许多多的岔出的小路,但最终还是把自己带回到这条山道上。不知自己在这条山道上走过多少来回,自己也讲不清楚,现在他觉得自己该松一口气了。山路蜿蜒地指向群山里,那半山腰间错落有致的一幢幢黑瓦白墙的楼房升着袅袅炊烟,那山谷深处有着一片片枫林,那就是枫树坪。浓重灿烂的山菊花隆重地盛开在路旁,让山间显得格外寂静,也便人感到山里缺少人气,一簇簇的桂花树蓬勃而旺盛,撑开密密匝匝的枝条上挤满了小小米粒状黄色的花朵,静静挺立在清新的空气里。老钱头和小杨的足音成为这山间道上唯一的声响。

老钱头开始感到身体上有点阴凉,是在冒出的冷汗。那棵根深叶茂的古枫树,撑着一片大伞似的,枝叶呈着绿黄色,挺耸在路边的亭子旁,尤如凌空而降。他慢慢收住了脚步,示意着小杨停下来休息一下。

小杨一路闲不住嘴和老钱头谈说着,问这问那,老钱头都是有问必答。

“你办了退休,大妈在家知道吗?”

“知道。上个月回家时和她唠了一个晚上,才让她想通了。”

“你把大妈接到镇上住不很好吗?咱们行里不是有房子。”

“人老了,叶落归根。想的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到你老的时候也有咱这种感受。山里的空气好又清鲜,在这里养老人都要多活十年。”

在古枫树的笼罩之下,老钱头与小杨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几片已经红了的枫叶落在地上枯草里,与路边的野菊花.桂花的气味混合着向他们相面而来。老钱头看着从泥土中拱出的条条粗大的树根,看到大过两人合抱的树身上的处处瘿瘤疤痕,看着那屈曲纠结着向四面外漫延开去的黑褐色树杆,岁月让一棵树都变得这么苍老,但古枫树却仍然枝繁叶茂,有的树梢几乎悬垂在地,树的周围绕起一道沉甸甸的绒幕。在满树枫叶间杂着无数碗口粗的隐隐黑枝,阳光透过叶隙射进这寂静的小天地。而早期落下枫叶有印已残陷入泥,而刚落下的枫叶随风而飘散,在沧桑的岁月中丧失了轻柔,获得更为饱满的深沉的韵致。

老钱头不由地想象,枫叶间寂静的气氛存在了已久,当枫叶红了的时候,它是在燃烧着自己,最后息灭化成泥土为尽。今天有点意外,让老钱头感到伤感。

“小杨,咱还有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你休假回城里,去一下县医院,把咱化验单顺便捎回来。”

“行。”

“一定要记住。”

“放心,咱能忘记这事吗?钱主任,最近咱发现你身体是很差。不过这一下好了,回到家中由大妈天天照顾你,天天都有好吃的……

“小馋猫。今天中午吃过饭再回行里,咱们叫你大妈做几个山里的土菜,让你解馋。”

“哪谢谢你和大妈。”

“走。”

前面就是枫树坪。

 

 

 

                                              .2.

 

秋风不好惹,稍为一撩拔,就能卷起人的思绪,横飞萧杀,抑或链接秋收一番的景象。此刻,秋风吹拂的不仅是老钱头的思绪,也是自家庭院里那满架的扁豆和扁豆花下那一群鸡鸭。

“老头子,去看看那两头猪把食吃完了没有。”

“老婆子,咱一回家,你就管起来了。”

“那你退下来就住在镇上,为什么要回到家里。”

“不是有你吗?”

“有咱。三十多年了,你只想着你那银行的事,一年回来几趟。还想咱,孩子们都大了,成家在外,你操过心吗,小孙子你去带过吗?”

“咱这回来,不是帮你了。”

老两口一大早上就在自家院子里唠上。

在大别山脉的这个地方,农家总是闲不得房前屋后的空地,也许是山多地少的原因,都喜欢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上瓜果之类植物。“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老钱头在院子里吟诗起了郑板桥流落时的一幅对联,把他自己退下来的失意之感抛得无影无踪,把自己回乡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旦跨过往事,人生会轻松许多。他自言自语。

“老婆子,咱出去一下。”

“早点回来。”钱大妈提醒他。

老钱头出了院门,沿着枫树坪出寨子的唯一山路朝枫树垭那棵古枫树走去。

坐在村口枫树下歇息的村里人已敏锐地捕捉到了老钱头退休回家的信息,他们发现老钱头走路时的脚步声,不再笃笃地响,不再清脆极有力,和以前大不一样。人们都便一齐欠身招呼着:“钱爷。这还回镇上去?”

这其实是枫树村人的见面招呼用语,并非刻意的打问。就犹如某地方人见面必问“吃了没有”,并非真的牵挂你是否已喂饱了肚皮一样。按过去常规,老钱头只须模糊地回答,回行里。但这回老钱头却破例做了详细回敬:“退休了,不回银行上班。出来走走,吐吐气。”

枫树坪人官星不旺,从前唯一的人物就是老钱头,担任着汤沟镇银行主任,算是个最大的官儿。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他自己一直说没有多大出息的儿子也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混了一个副处,比自己的官大得多了。枫树坪的人自然感到荣耀,感到自豪。

然而,老钱头的心又点沉沉的。人,真是天地间最鬼道的东西,朝也盼暮也想自己老了就应该清闲下来,但真的闲下来,偏偏又会不自在。到底为何来?自己也大大了然,道不出明白。老钱头踏着一路坑坑洼洼的山道,转了一大圈子,转到未了,就在那棵古枫树边亭子的石凳上坐下来,望着枫树坪通向落凤坡与外界联系的这条山路。

大别山里秋意一天天浓了起来,山沟里的月亮溪的水声,越来越显得壮清。秋风吹起,整个大别山的树木都在呼啸,自然不是现在才有,可是,一到这个时候,这种声响更加来得频繁了,而且声势是那么浩大,仿佛群山都在骚动。最显著的变化,还是那些满山遍布的树木叶子的颜色上。老钱头看着看着,想说:“这条山路开宽一点,能让车辆开进来就好了,那枫树坪就能外面连在一起,会有很多山外的人来看大别山的秋色。”

突然,自己感到眼睛一亮,心中转而拥起了无名的想法,那情形是仿佛一个人发了意外之财,手中攥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却不知如何去花掉。在这个秋天里,在枫树村,老钱头想要干一番大事了。

不到半个时辰,老钱头又匆匆忙忙转回到家里,精神抖擞,就拿笔找纸,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写画起来。

钱大妈一看很奇怪,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写什么?”

“噢,写个修路的方案给村里。”

“修路这是村里的事,你管什么?”

“你别嚷嚷,咱要做的事一定是好事。”

“咱怕你管的闲事,出力不讨好,最后伤了身体。”

“老婆子,净瞎说。”

院子里扁豆花姹紫嫣红匍匐一片,那长出一串串扁豆如一只只耳朵竖起在倾听着山风,老钱头心想,既便是这粉红色的扁豆花不让人会感到妖绕艳丽,仿佛是让自己沉浸于在悠远的岁月里,是一种积淀的美丽,当然也掩盖不住一些惆怅。扁豆不求空旷的沃野,好象永远跟着房前屋后和矮墙篱笆结了缘,正于自己和老婆子一样,谁也离不开谁。三十多年了,老婆子支撑着一个家多不容易,生儿育女,把他们拉扯大,女儿嫁出去了,儿子混得比自己强,这功不属于咱老钱头,都该归功于老婆子的。老钱头感到有愧对于钱大妈,扁豆是追求向上的,哪怕是一架朽木,它也拾级而上,探望着一片片的云蒸霞蔚,眷念着自己的家园,亲呢着故人。这院前院后的扁豆守着一院的温馨,恪守着季节的轮回。于是,更让老钱头生起了怀念,其实是一种对钱大妈的寄托和感恩,也是自己对生命和生活的思索与磨砺。

老钱头写着写着,感觉到自己的腹部一阵胀痛起来,忙叫钱大妈送一杯茶水。

钱大妈一边端来一杯清茶,一边说着:“老爷子,你回来就是叫咱侍候你的。”

老钱头抬头望着钱大妈。一个实实在在的山里女人,五十出头的女人,虽然山风冷雨让她与城里的女人比苍老多了,但她正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而且具有山里女人特别的熟辣性格和身姿韵味。老钱头一把握紧钱大妈的手,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地说:“你是一个好当家的。”

钱大妈感到不好意思,忙争开手说:“都一大把年纪了,别说这些肉麻的话。”

“你在咱眼里就是好。”

“你别让咱操心就够了。”

扁豆架下,有一只大花公鸡正围绕着一群母鸡追逐着,那群母鸡被大花公鸡追着“咯咯”的直叫。

 

 

 

                                               .3.

 

           枫树坪热闹了。                           .     

           当枫树坪村主任许旺在村头那大喇叭上发出修路声音后,寨子里如一锅煮沸了开水腾起。大多数人说该修路了,也有人说修路出工都可以,但要花钱,这钱又从那里来,山里人就靠点山货和农作物才有收入,靠村里人揍份子钱,恐怕不够数,这条路修成能跑车子,只少也要十几万,寨子里几十户人家不一定能揍得出来。还有人认为修路要占用自家的土地,就更不愿意干了。山里人多地少,每一寸土地都是宝。

          老钱头早就料到这事,他和村主任许旺走东家跑西家,一户一户地动员。让村里人能拿出多少就多少,出钱的事在于自愿。

          许旺也担心修路要钱的事,老钱头却说:“咱有办法,主要的是动员寨子里的人上工,现在秋收基本已经结束,农活少了,就赶这晴好天气早动工。”

       “可到现在才揍到这点钱,还不够工具钱。”

          “别急,咱这儿有几万块钱,是咱工作几十年的积蓄,先拿去用吧。” 

          老钱头拿出了自己的存折,交给了许旺,许旺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老钱头。

          “不行。这是你养老钱,咱村里修路决不能用你这个钱。”

          “干啥事都要有人带头,修路是咱提出来的,咱先拿出来才对。”

          “你一直在为村着想,为村里人能过上好日子而操劳,二憨子不是你贷款给他开豆腐店,他能娶上媳妇。山塘不是你出钱能修成,咱枫树坪人能上水吃上鱼,咱不能接受。”

          “别犟了。先去请机械和师傅,卖工具材料,这些钱也不一定够,你还要向上级政府汇报,尽可能争取一点。”

          “咱去镇里汇报过,镇领导表示很支持,准备扶持一些,还特别对你的做法高度赞赏,称你不愧为是一老党员。”

      老钱头突然弯下了腰,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许旺不知道他怎么了,急忙扶着他的身子说:“老爷子,你怎么了。”

      “咱的胃又痛起来?”

“那你先回家休息,你有病了还为修路事操心。”

      老钱头脸色苍白,语气也慢了:“咱胃痛一阵子就好,老毛病不碍事。路一定要抓紧点修,以后咱们进村出寨子都能搭上车子多好。”

“是的。”

木拐子蹲在院边,他的婆娘正站在猪圈旁,一手叉在圆鼓鼓的腰间,一手指着木拐子的鼻子叱骂,那样儿颇象一把老茶壶。婆娘的叱骂有相当的水准,能够一口气骂出几十个最粗最脏的字眼,令人觉得很有欣赏价值。木拐子却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地斜倚在院边墙沿下,不管婆娘骂什么,嘴里叼着烟卷,在舌云吞雾,仿佛惊吓见怪不怪的钟鼓楼上的麻雀。

老钱头和许旺在门外处听了许久,终于弄明白了,木拐子婆娘并非是数落木拐子,而是在骂他们。

“在镇上拿国家的钱好好的,跑回到咱山寨修什么路子,还要占咱家的田地。你倒好和他一样,还揍份子,真是猪心驴肺狗眼睛熊软蛋。”婆娘继续保持茶壶的姿势。

“老娘不同意,咱家人口多,一寸土也是好的。老娘就是不给他们面子,让他们瞧瞧老娘的厉害。哎哟——”

婆娘发现了老钱头和许旺两人,马上偏转了角度,将手指向许旺,高声大气地嚷着:“你来干什么,丧门星一样站在哪儿,是看老娘的啥景致。”

老钱头不得不从阴暗里走到阳光灼灼的猪圈子旁。

“你这婆娘嘴还是和刀子一样。”他钭睨着婆娘,庄严地说:“骂人干什么?不能文明些。”

“哟!”婆娘先没有直接指向老钱头,是因为老钱头年纪比她大,在寨子里是有面子的人,一看老钱头把话指向她,她也不管天高地厚的骂开。

“财神爷放屁,倒神气起来了。咱就是要说,占咱的地,怎么说不得?”

“这不是修路吗?占了点地又不是你一家子。”许旺不屑地回答。

“哟!哟!没用到你家的山地,你当然说漂亮的话。鼻疙瘩挂辣椒,越发红了。老钱头不是银行的主任,有的是钱,放个屁也砸窝儿,修路占地就要赔偿。”

老钱头知道木拐子家的婆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的要求到时候咱们会考虑到,不过这是村里人自己修路,是咱们枫树坪人自己的事,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木拐子蓦地站了起来,走到老钱头跟前,故意地嗅了嗅,慢条斯理地说:“老爷子,算了吧。咱们还在揍份子钱呢?那有赔地的款,别听这死婆娘的瞎嚷嚷。”

“你是一个熊种。”

“闭你娘的嘴。”木拐子在老钱头和许旺面前也壮起了胆,竟敢和婆娘顶起来。不知不觉地挨上了愠色,恼怒地盯着婆娘。

老钱头此时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温和的一副自得神态。“别吵嚷了,谁不知道你们这一对。凡事都要讲究实际,用了地会适当补尝一点,咱钱老头说话算话。”村主任许旺拉了拉老钱头的手,老钱头朝他示意地点了点头。

木拐子的婆娘一听这话,顿时兴奋,圆圆的腰身陀螺般地转,双手拍得大腿噼噼啪啪直响。“咱说老爷子一回来就帮村里干大事,财神爷保佑,修路是咱山里人为子孙后代积得的大事,咱明白。电视上不是常说:要想富先修路,要发财少生孩。可是,这个死木拐非让咱生了几个娃,不是你老爷子给的支持,咱娃那个能上学。”

“别嚷了,快给老爷子和许主任泡一杯茶水。”木拐子一边说着一边端凳子,请老钱头和许旺坐一下。

“好的。”木拐子婆娘一扭那圆圆的身段进了屋内。

                                                     . 4.           

秋收之后,是山里人接亲的最好时节。在枫树坪向外的路上,有一队吹唢呐的送亲队伍,沿着正在兴修的山道上经过。热热烈烈的的唢呐声牵来了一团团喜悦,把山里人的心都烧滚烫,而这条正在兴修的山道,曾被山里人踩踏了无数岁月却依旧冷寂如恒的在山间弯弯曲曲伸展着,这时被一双双欢快的皮鞋.运动鞋和着枫树坪男男女女几十修路人的笑声.说话声.机械声,叩出了一片喜庆的节奏。

秋天,枫树坪的人们在欢乐中昂奋。

山道上,人声鼎沸,人们挥汗如雨的劳动场景,展示着枫树坪人新的希望

夜晚的山谷里,清亮的月光在颤动着,闪出盈盈的光泽。一切都显得格外的飘渺,虬树怪柏,松枫挺立,影横在地,让整个山脉叫人疑为一潭碧水中有水草在浮动。

老钱头躺在床上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浑身象卸下了千斤重担,有一种说不出的轻爽在扩散。四肢轻飘飘的,似乎要浮起在那正在悄悄升腾的夜雾之上。始退休回家,他整天为兴路的事而烦扰,现在路终于修起来了。他这么多天来,心头积郁的忧虑似乎在这一长吁声中得到了发泄,心境清明得如这溶溶的月色一般。

山寨渐渐地趔趔趄趄的影子融蚀在夜的大嘴里,偶尔的忽轻忽重的狗叫声,和从窗户内传出的笑闹声,也为活活的月亮溪溪水奔流声所淹没。

钱大妈与老钱头闹别扭了,这也难怪她。始老钱头一回来,从没有一天帮她做点家务活,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农活,但菜园的菜要浇水施肥,猪圈里的猪要喂,养的鸡鸭要把食,就连做饭的水也要从水井里打上来。老钱头一点都不问,早上起来就上了修路的工地,吃饭的时候是准时到回来,吃完饭一抹嘴,放下碗又走了,一直到天黑到家,家成了他歇脚的地方。

问题的根本是老钱头为修路拿出的钱,不知谁把这事告诉了钱大妈。那天钱大妈得到这个消息,气得一天都没有做饭,无论老钱头怎样解释,拿好话哄她,钱大妈就是不和他说话。

屋坪外,月色迷蒙。透过屋窗看到镰刀似的一眉弯弓从山后探出了苍白的脸。枫树坪的草垛.房舍,都在这夜的蓝色里显露出轮廓。一丘丘田地象在那儿窥视着人间的秘密,远去的大别山群峰如烟似雾,朦朦胧胧。那山影,更如一抹勾影,影影绰绰的,似有似无,一切都是这样缥缈,好象全部沉入了无边的梦幻。

老钱头想起了小杨打来的电话,入苦竹寨的赖二喜把贷款还掉了。这个赖二喜,真是个“难缠户”,借了贷款到期就不还,上门多少次清收,他总是找各种理由和借口推脱。那天,正逢苦竹寨办庙会,老钱头在集市上打听到了赖二喜正在摆着肉摊子,正吆喝着卖猪肉。

老钱头和小杨来到他跟前,“二喜呀!生意不错吧?”。

赖二喜一看是老钱头,就眨了眨那双小眼皮,装聋作哑不说话。老钱头连声叫了几遍,赖二喜就是不理他,握着尖刀刮着他的猪肉皮。

老钱头压压心头的火气,便大声叫到。“赖二喜,咱在和你说话呢?”这声音连站在他身边的小杨都感到犹如空中响起的霹雳。

赖二喜一听心上也冒出火了,冲着老钱头就大嚷开。

“你叫啥?你是谁家的大叫驴。咱看你水沟里撒盐是眼(腌)瞎(虾),咱不正在卖肉吗?你叫什么急。都要下来的人了,还管那么多的闲事,在家抱抱小孙子。如果想吃肉就开口,咱二喜给你割上几斤拿回去。”

老钱头和小杨一听压住了气,他知道赖二喜是个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人,就严厉说:“贷款 到期后,你左推右拖不还,银行贷款是国家的资金,你想不还是不可能的。”

“哟嗬!”赖二喜装着无事的样子。

“没听水响你就爬出来,不还贷款你能把咱怎样?告诉你老钱头,要命咱有一条。想还钱,看看咱手中的刀可同意。”

“说实在的话,咱借的钱又不是你老钱头家的,还不还不妨碍你,你却一直逼着咱是怎么回事,甭说多了,否则咱对你不客气,这开膛破肚子的是咱二喜的拿手好戏。”赖二喜挥舞着尖刀在吼叫,一蹦多高还露出了一点杀气,引来了许多赶集的人观望。小杨吓得忙扯了扯老钱头的衣袖,示意他算了。

老钱头可是很平静,面对威胁他沉着气,两只有神的眼睛紧紧直盯着赖二喜。

“三十多年来,咱在荷叶洲这块土地上发放贷款几十个亿,十村八寨的那个乡亲不认识咱,但还没有碰到象你赖二喜这样耍横的,咱遇到的事多得多了,从来没有被吓住的。有借必还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赖二喜在咱面前玩横,是不可能得逞。”

“想当初。你困难需要帮助,咱二话没说就贷款帮助你,现在好了,只要你敢对咱老头子动手,咱定叫你去蹲大牢,国家的法律决不会容容你!”

赖二喜一看老钱头来的是真的,只觉得自己脊骨勾里冒出凉气。面对老钱头,心想吓住他是不可能的事,手里的刀子不由地掉到地上。两条腿在打颤,活象一只斗败的大公鸡,顿时泄了气,连忙眨吧着小眼朝老钱头又赔笑。

“钱主任,咱刚才对你无理是闹着玩的,你千万别记过。咱赖二喜也是要有脸面的人,欠银行的贷款 咱这次一定还,你放心好。”以向周围的人拱拱手。

没想到赖二喜这次真的将贷款 连本带息全还清了。老钱头想着想着,心里暗暗地笑着。

夜很静,有山风而吹过,外面的树叶哗啦啦直响,有一只猫头鹰在啼叫。

老钱头无法入眠,起身拿起了床头台上的电话,就打给了在省城工作的儿子。

喂,是娃吗?”

“爸。这么晚您还没有睡,又和咱娘闹矛盾了。”

“听你娘说的?”

“娘打几次电话来了,要咱们劝劝您,退休回家了,就安心养老,怎么又烦起村子里修路的事。您把所有的积蓄都捐了,娘当然不高兴,听她说您还准备卖她养的两头猪。”

“这老婆子,什么话都告诉娃。”

“爸,听娘说您的身体不太好,经常犯胃痛,您做了检查没有,要不然来咱这里医院看看。”

“没有大事,老毛病。咱去县医院做了检查,报告单等咱银行小杨回去休假就能讨回来。你放心好了。”

“噢,咱准备汇点钱给您,钱不多也表示咱对枫树坪的感情吧。您就别动咱娘的两头猪了。”

“好的,好的。不愧为咱的娃,念了这么多年的书。”

老钱头一听,儿子也支持他。他更无睡意,虽然这阵了由于疲劳过渡,胃痛越来越厉害,但自己还是强忍着。

枫树坪的夜空,有一簇黄色的云彩在忽悠悠地飘浮着,月亮走进云里去了,寨子里顿时变得一片混沌,而夜风一吹,送来的漫山遍野的枫树声却更加清晰了,唱的象是一支有意义含混的歌。

 

 

 

                                                     .      5.

         

           枫树坪的山道已经基本成型,站在幽静的山谷间,放眼就看见那一条沿着山垭弯弯曲曲的延伸向着山外的山道。

一场寒霜而袭,山里变得寒冷起来,早雾也很大。

老钱头到底横下心来,他要去省城看病了。他用了不知多少夜来没有合得紧的眼睛看着窗外,一小方曦色挂在屋外,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摸摸索索地跨下了床,轻轻推开了院门,便有了长长的吱呀一声呻吟。他把弯弓一样的身子迟疑疑移出了院子。

山涧的天地象泡在灰黑色的水中,一切淌在朦胧,鸡埘里的大花公鸡和远处山峰的黑糊糊的树林子里的鸟雀方有稀疏的叫鸣。

老钱头缓缓地曲蠕般的蠕行,终于来到了山道上,绕顾四周,便弯下身子,颤颤伸出粗糙的如山树皮的老手,拾起路上一声块石头,甩出了路边。象是烫手,疾然缩回,如止几番后,他又一转身,拾起地上一把铁锹,就着微弱的曙光,开始在在路面上填土,那动作极其果断,却又极其仔细,象是在装饰一件工艺品。

光曦在老钱头的面前上升,于是山峦和他便显示出一个剪影,他被一团黄色,一团灿烂的金黄色包裹着。这实在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也曾是老钱头那样地渴望这一时刻的到来,没想到真的来了,而且来得这样快。

老钱头表情庄重,干裂的嘴唇紧闭着,在轻轻地一锹一锹朝着路中间填土。他这突兀的举动,惊吓了树林里的醒鸟停止了啼叫,风儿伫立在树的头上。

空旷的山谷,一个幽灵在徘徊,绵延起伏的山峦沉默无语,惊恐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土是板实的,实得铁硬,石头是硬,很难砸碎。他就将身子整个儿压在锹把上,让铁锹缓缓地移动。这也难怪老钱头,他己经在床上躺了几天,那场秋雨一淋,就病到了,好在没有大碍。这两天他刚恢复了一点元气,能起床下地走走,他就在家里呆不住了,但又怕钱大妈不让他出来,更重要的是他要离开枫树 坪一段时间。所以,今早他就愉愉地溜出了家门。

曦光变得更明亮些,天地间就明白多了,刚兴修的山道宽阔地沿着山垭向山外伸去,近去山涧下面的月亮溪,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轻纱遮盖,枫树坪寨子树木便有了大致的廊影。

老钱头一边向路中洼地填土,一边在想。今儿个早晨很静,比往日静得多了。昨天,小杨来电话告诉他体检化验单拿到了,医师说情况不好,他听出小杨在电话里哽咽声,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性。其实老钱头早就预感到了是胃癌这病。小杨把他病的情况告诉了行里领导,行里今天就派车来送他去省城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这一消息,他没有告诉钱大妈,也没有告诉在外工作的儿女,只是昨天向村主任许旺做了简单的交待。说自己去省城看病,他离开枫树坪这段日子,一定要把山道后期的工程完成,路通了一定要维护好,等他回来,就让他当个护路员。

于是,他心是十分平静的。一种豁出去的平静,象一汪静水,老钱头好象从来还没有这样平静过。

老钱头停下手中的铁锹,立起伸不直的腰,稍事歇息。天明了,山雾渐渐隐去,这时枫树坪的鸡鸣了,狗吠了,早起的山歌在薄薄的晨霭里朦胧。山谷中隐隐约约的黑瓦白墙的屋顶上,一根根乳白色的炊烟升起间。太阳在山顶峰攀着树梢尖从另一面悄悄爬上来,刚刚一会,光明的潮水便铺天盖地,将万物浸泡,使山坳里的田地刚出生不久的麦苗忽闪着激动的泪花。枫树坪上面的山坳里那片枫树林便有蓝莹莹的雾霭,在胸前一抹,做出飘渺的神秘。狗儿在寨子里的房前舍后打着欢儿地跑,那些红毛大公鸡.大花黑公鸡牵着一帮子母鸡们,扑扇着漂亮的翅膀,四处寻食。有一只大花公鸡,向一只母鸡靠拢,那只花母鸡顺从地下蹲。

老钱头偏着苍老的头,眯缝着眼,看着周围的一切,看天.看地,看大别山连绵不断的山峦,看山坳的枫树林,看山涧里的淙淙流淌的月亮溪,看山窝里的田地,一切如同过去,宁静.平安。他扭动了一下弯曲的身子,甚至掐了一下大腿,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那棵古枫树和旁边的亭子,居然丢下了铁锹,倒背起双手,绕着古枫树走了一圈子,缓缓地踩着刚兴的山道上的浮土。

许旺匆匆赶过来。说:“老爷子赶快回去,大妈知道你病的情况,正在家里哭着。已经打电话给你的儿女,很多乡亲们也知道你生病的事,都在你家看望你。”

“谁告诉了他们。”老钱头感到奇怪。

“可能是村里人到镇上办事,听银行人说的。老爷子你生了这样的大病也瞒着咱。”许旺眼里盛满了泪水,用手扶着老钱头,俩人往回走。

“没有什么大不了。”老钱头望着那一片一片飘落下来的枫树叶说:“树叶红了也落下归根,人老生病都是自然,生生死死是生命规律,何况现代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

许旺点点头。

老钱头家里,院子里都挤满了村里人,有的送来了鸡鸭和鸡蛋,有的送来了山货,木拐子婆娘送来了几个野灵芝。看着到老钱头和许旺回来,忙上前说:“老爷子,这是咱木拐子在山上采的野生,能管治百病。”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钱大妈一看老钱头就抱住了他,连哭带怨地说:“老头子,你生了这样大病都瞒着咱娘儿们,你不要咱娘儿们,不要这个家都可以,但你不能不要自己的命呀。”

“娃他娘,咱清楚自己的病,这么今天行就来车子送咱去省城医院再做检查,也许没有什么大不了,你给咱拾几件衣服,等车子一来,咱就去省城看病。”

“咱已给娃打电话了,他正在和联系医院,你一定要听娃的安排,好好地治病。”钱大妈左叮嘱右嘱咐。

老钱头点点头,又对众乡亲说:“谢谢!乡亲们,你们这么厚待咱钱老头,咱心领了,都把东西带回去,咱没有什么病,听咱的话。”

远去传来一阵车子的喇叭声,一辆银灰色的小车子正沿着刚兴修山道缓缓开进了枫树坪。这是银行开来接老钱头去看病的车子。

老钱头要离开枫树坪了,乡亲们自发地一直把他送到那棵古枫树的亭子下,小车子沿着那山道渐渐远去。山谷中那一片片枫树林被秋阳染得一层一层的丹红,是那样灿烂。

山道路旁那棵古枫树高举着艳红艳红的火焰,如一团火在燃烧…….

 

 

                   2012---4---20写于北京.香山